无冬之春（西幻NP） - chapter18仲夏

    由于精灵拥有漫长的寿命，并且在生命的绝大部分时光里都维持着盛年容貌，直至生命终末的短暂时期才会显现老态，精灵社会的习俗也与人类贵族大相径庭。
    他们并不会在子嗣尚未成年时，就急于将其推入社交场合，如同展示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以期早早锁定一桩有利的婚约。
    对于精灵而言，时间是最充裕的资源，他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生命自然绽放，再从容不迫地考量未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精灵们会隔绝年轻一代与社会的接触。
    适当地带领即将成年的子女出席一些重要的社交场合，让他们逐渐熟悉本族的礼仪、文化与人际交往，被视为一种必要的教养。
    与人类世界中流传的刻板印象相反，精灵们绝非情感冷淡的族群。
    恰恰相反，他们热爱宴饮、音乐与舞蹈——至少在他们自身的社会观念里，这体现了对生活之美的追求。当然，他们对“热爱”的定义与人类不同：一年之中精心筹备一两次极致优雅、规模宏大的盛宴，便足以彰显他们的热情与品味。
    而像某些人类贵族那样，终年不停地举办宴会、邀朋唤友，在他们看来，不免失之于轻浮与喧嚣，缺乏沉淀与深度。
    只是伊维利欧斯是个彻头彻尾的例外。
    他极少参与这类社交活动，究竟是源于德鲁伊职业本身对世俗享乐的天然疏离，还是纯粹出于他个人性格中的孤僻冷淡，旁人难以分辨。
    据说，即便是在他自己那场盛大的成年礼上，他也仅仅是象征性地露了个面，便迅速离场。
    于他而言，那人声鼎沸、香气混杂的场合，充斥着无意义的寒暄与廉价的讨论。
    嘈杂，污浊，令人难以忍受。
    他自然也不认为让辛西娅接触这些对她有什么益处。
    奎瓦尔的宁静与知识的海洋，才是最适合她的成长环境。
    但很可惜，兰妲薇尔对此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她认为伊维利欧斯简直是不可理喻。
    让一个正值青春、如花朵般娇艳的少女，陪着他这个年纪轻轻却活得如同古树般沉寂的家伙，过着近乎苦修的生活，在她看来，简直是对美好年华最可耻的浪费与亵渎。
    通常情况下，即便族中有人对伊维利欧斯教养侄女的方式心存疑虑，也鲜少有人敢于提出异议。
    这位年轻的大德鲁伊拥有一套完整且只属于他自己的评判标准，任何外界的意见都难以动摇他分毫。
    幸运的是，兰妲薇尔既不怕他，也完全不在乎他的看法。
    她坚信，美好的事物就应该被展示，盛放的青春理应让所有人见证其光彩，而不是对着一个对美丑近乎无感的木头空耗岁月。
    于是，在辛西娅来到奎瓦尔约三年后，在她几乎已经默默接受，自己的余生或许就将在这片寂静之地、伴着叔叔悄然流逝的时候，一个初夏的午后，事情发生了转机。
    辛西娅几次欲言又止、眼中流露出对外界隐隐的向往之后，兰妲薇尔果断地牵起了她的手，将她从奎瓦尔带离。
    伊维利欧斯没有阻止。
    他只是询问了她的归期，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于是那个曾经只在初来时惊鸿一瞥的银月城，终于第一次，以其真实、鲜活、磅礴的面貌，完整地展现在了辛西娅的眼前。
    作为整片大陆中最大的精灵聚居地，银月联盟的主城，银月城并非她想象中那样，处处都像她的叔叔伊维利欧斯一般，笼罩在冷淡、禁欲的氛围里。
    恰恰相反，这座城市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而精灵们远非她固有认知中的刻板形象，他们热情而浪漫，情感丰沛，对于喜爱的人和事物，从不吝啬于表达赞美与欣赏。
    兰妲薇尔带着她认知着这一切。
    她教辛西娅如何编织复杂而精美的精灵发式，用清香的发油打理她微卷的亚麻色长发，为她换上用最柔软的月光缎制成的长裙，将她装扮得宛如一位真正出身名门、教养良好的精灵少女。
    她们一同逛过热闹非凡的市集，品评着来自大陆各地的奇珍异宝和精巧手工艺品。
    她们参与过城中举行的各种庆典，感受着精灵们对自然节律的敬畏与欢庆。
    最终，在仲夏节，兰妲薇尔带她来到了金蕊家族举办的盛大的晚宴。
    那是一场辛西娅从未想象过的瑰丽梦境。
    宴会设在金蕊家族庄园开阔的临水露台上，无数悬浮的光球与天然的萤火虫交织，将北地的仲夏时的晨昏点缀得如同白昼般明亮，却又比白昼更添梦幻。
    空气中弥漫着夜眠花与银星蕨的冷香，混合着美食与佳酿的诱人气息。
    精灵乐师弹奏着悠扬的弦乐，宾客们衣着华美，举止优雅，低声谈笑，一切都如同最精美的画卷。
    宴会开始之前，辛西娅的内心被羞涩和不安占据——担心自己举止不够得体，不够优雅，会丢了兰妲薇尔的脸，或者暴露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当她把这份顾虑小声告诉兰妲薇尔时，这位高挑美丽的精灵只是莞尔一笑，挥手让正在为她整理发髻的侍女退到一旁，亲自接过那缕缕发丝，灵巧的手指穿梭其间，为她重新编织了一个更为繁复俏丽的发式。
    最后，她从自己的妆匣中取出一枚雕刻成新月形状、内部仿佛有流光溢彩的月光石发扣，轻轻别在半精灵的发髻一侧。
    兰妲薇尔俯下身，脸颊几乎贴着辛西娅的，一同望向镜中。
    镜中的少女，容颜秾丽，亚麻色的发丝在黄昏的光线与宝石中的月光浸染下，呈现出与兰妲薇尔肖似的浅金，恍惚中竟彼此相融。
    辛西娅看到一旁湛蓝的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骄傲，她笑着，声音悦耳极了：“看啊，我们的小月亮。今晚，谁会不被你惊艳呢？”
    或许是兰妲薇尔尊贵的身份让被她带在身边的辛西娅也获得了无形的庇护与优待。
    又或许精灵社会确实不像辛西娅原先臆想的那样，对混血儿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见。
    宴会上遇到的精灵们大多对她报以友善的微笑和好奇的目光。
    当他们注意到辛西娅的精灵语还带着生涩口音、表达不甚流利时，甚至会体贴地主动切换成通用语与她交谈，以免她感到窘迫。
    辛西娅望着那些谈吐不凡、似乎无所不知的精灵们，心中不禁涌起一丝羡慕。
    漫长的寿命赋予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去掌握多种语言，积累超乎想象的知识与见闻，这是她这样的混血难以企及的。
    她渐渐放松下来，开始沉醉于这场仲夏夜的盛宴，学着像其他精灵少女一样，小口品尝着精致的甜点，聆听那些她似懂非懂却觉得无比新奇的艺术讨论。
    就在她几乎要忘记自己的来处，全身心融入这片光华之时，一个看起来显然还未成年的精灵少年，带着几分腼腆和鼓足勇气的模样，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清秀的面颊泛着明显的红晕，手里端着一小碟宴会提供的、点缀着昂贵莓果的糕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组织好语言，用不太熟练的通用语结结巴巴地开始了搭讪。
    这样的场面，辛西娅并非第一次经历。
    还在神殿生活时，她偶尔外出采买，镇上的一些年轻小伙在遇到她时，也常会露出类似的神情，只是递过来的大多是路边采摘的野花，或是一颗包装粗糙但心意真挚的糖果。
    而眼前的场景远比那时华丽，少年手中的甜点也远非山野之物可比。
    辛西娅已经不记得他具体的措辞了，大概是询问她的名字，有着少年特有的紧张和期待。
    她依言回答：“辛西娅。”
    对方重复了一遍，却发错了一个音节。
    辛西娅耐心地纠正了他的发音。
    瞬间，少年的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他慌忙不迭地道歉，眼神躲闪，用更加磕绊的通用语解释道：“对、对不起……我，我的通用语说得不好。你的名字……用我们的语言念起来，有点……困难。”
    少年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辛西娅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一部分原因确实是他的通用语不够熟练，语句破碎难懂。但更多的，是猝不及防的清醒，如同童话故事中，贫穷而幸运的女主角，在舞会中大放异彩之时，听到了午夜的钟声。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辛西娅”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道壁垒，将她与眼前这个美妙绝伦的世界彻底地隔绝开来。
    这是一个属于人类的名字。
    它缺乏精灵语那种特有的、婉转悠扬的韵律，不像“伊维利欧斯”那般古老神秘，也不像“兰妲薇尔”那样优雅动听。
    简单，直接，带着人类语言的质朴，也烙印着她无法摆脱的血统印记。
    喧闹的宴会仍在继续，欢笑声、音乐声、碰杯声交织成一片华丽的背景音。
    兰妲薇尔作为宴会的主人，正周旋于宾客之间，无暇时刻顾及她。
    辛西娅坐在角落，手中捧着那杯几乎未动的果汁，感觉周遭的一切热闹都迅速褪色、远去。
    熟悉的孤独感，再次将她淹没。
    她终于不得不正视那个她一直刻意回避的事实：
    她不属于这里。
    无论兰妲薇尔给予她多少善意，无论周围的精灵表现得多么友善，也无论她穿着多么华美的衣裙，她的血统，她的名，都昭示着她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徘徊在精灵世界边缘的、永远的异乡人。